从北大“差生”到美国制片,她为什么还要回国当导演

2023-07-10
采访、撰文/法兰西胶片

“每天朝九晚五的,穿得光鲜亮丽的,就跟人聊剧本,但是我一点都不快乐,心里特别拧巴,我觉得不适合我,在做无用功……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特别讨厌,到了这样的境地,真的坚持不下去了。”

这是导演宋晓文多年前的转折时刻,年近三十,已经有娃,但电影事业还是一片混沌,虽然有机会触碰好莱坞头部创作者,但终究认清现实,辞去制片的工作,打道回国。

第一导演(ID:diyidy)从未和这样的导演聊过天,她来自小城市,父母“监管”至今,18岁前的主要身份是小镇做题家,考上了国家最高学府,未经世事,一脸茫然,对社会运转法则毫无适应力与认同,成绩也不再耀眼,最终选择出国再造,可是以为能拯救自己的电影事业却迟迟无法成形。

宋晓文就是这样的导演,她是九年义务教育的瑰宝,但却不是顿悟影像的天才,她甚至在做导演这件事上,充满了命运的指弹,就好像长跑了20年摔了一跤,恰好坐在了导演椅上。电影行业已是夕阳,但“喊action”这件事对她还是日出。

(开机第一天)可紧张了,总怕把action的点说错了,或者耳返没声了,或者腰包掉了,或者激光笔不会用了,我还在纠结这些事。”

带着对第一次做类型片导演的亢奋,以及初入大学时保留至今的残余的反感,她拍了一部无厘头校园喜剧《表白吧!在毕业前》

电影里,每一个角色都是她认知完整世界时遗留的残影,她爽到了。

她用有限的片场经验,用一个月三次月经的肉身的损耗,还有为母则刚的意志力,完成了基本忠于自己的作者电影表达——对不属于自己的一切“被动”做最幼稚的抵抗。

《表白吧!在毕业前》的问题当然很多,但这都是宋晓文的提问。她要继续做导演,她笃定这个决定,她说,自己还没被拍死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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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演宋晓文


01
高校焦虑

我是个小镇做题家,来到北大,我懵了

第一导演:为什么大学毕业这么多年了,还会想回到这个情感表达上来?
宋晓文:我仔细想了一下这个事情,我感觉可能跟从小原生家庭教育关系很大,小时候一直就是好好学习,考上好大学。
爸妈管得也非常严,从我家到初中学校走路五分钟就能到,超过五分钟还没到家,爸妈就开始满世界找我。我们在电视剧里或者小说里看到谈个恋爱之类的,在我身上不可能发生,我的老师们都盯着我,如果我有什么动静,他会告诉我爸妈。
第一导演:你老师比你爸妈还狠啊。
宋晓文:所以我从小就是小镇做题家,我能剩下的只有成绩,老师就比较关注你,他不希望你成绩掉下去,所以你一旦发生什么会影响你成绩的事情,他一定会跟家长说的。
也就是说,从小到大,没有人教我到社会上应该怎么样,跟人相处应该怎么样,情窦初开应该怎么样,想交朋友,或者遇到困难了,怎么去交流,这些事情没人教,在这种事情上我非常迟钝,碰壁太多。
第一导演:越想用理性的办法解决越不行。
宋晓文:你当我嘴替。其实这些大的冲击,对我来说是从上大学开始的,因为离开父母到另外一个城市,要独立生活,大学像一个小社会,有它不成文的规定,成人世界的规则,要慢慢去体会,如果你在这方面不敏感,没有人引导你,真的是非常懵的,有的时候抱着比较真诚或是执傲的心态去面对一些事情,结果想得过于简单。
你不得不像别人一样世故圆滑,你可能渐渐会变得这样但又不喜欢这样,对自己来说非常拧巴,我的大学时代还是很幼稚,在我青春成长里是一个挺大的冲击。
第一导演:可无论怎么样,至少你自由了,离爸妈远了,这会不会给你带来那么一点舒适感?
宋晓文:是,导致我有点反向报复的心理,整个大学我都没有好好学习,极尽所能去尝试各种东西,我真的被管得太久了。
第一导演:能疯到什么程度?
宋晓文:会旷课,考试的时候就突击。
第一导演:好像也没做啥过分的事情。
宋晓文:对,完全是这样,其实非常迷茫。在九年义务教育时代就是努力考好,你想我老家是邯郸,一个小城市,在小城市只要努力考好,也许可以达到。但是到了北大这样一个地方,第一,我成绩一点都不优秀,第二,别的方面也不出众,就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因为从小在这样的信念下等于被教育长大的,你要去竞争,你要争做第一,你要跟别人比较,是以结果为主的。到了北大,怎么都不行了。
第一导演:这四年当中是持续性迷茫,还是在某一个阶段有所缓解?
宋晓文:持续性不断在迷茫不同的东西,有感情问题的,有学业问题的,有未来问题的,可能我觉得最大的冲击大概是大三大四的时候,你突然发现,身边有所准备的同学,他可能从大一大二就开始准备了,比如保研。
第一导演:他们在大三开始显露出来他们前两年为何是那种节奏。
宋晓文:对!你前两年不知道他们在干吗,突然到了第三年,人家准备走各种路的已经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了,比如修学分,或者考GRE,或者是参加很多的社团活动。
我当时就懵了,一是没太想,什么也没准备,想走保研,不可能,想留校工作,也不可能,你就没有在学校好好为老师们办过事,说真的,最后的出路只有出国,因为出国的话从大三准备还来得及。
其实还有一种选择,就是毕业后工作,但是我那个年代,大家普遍比较害怕毕业后直接工作这个想法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
第一导演:现在应该更害怕了吧,害怕的八次方。
宋晓文:对,有时候我会跟我表妹她们聊,也会跟叔叔阿姨家的孩子聊,感觉他们竞争非常激烈,而且从很小的年纪就有了为未来一步一步铺好打算的意识,我觉得很厉害,现在的小朋友,也很辛苦。
第一导演:但是我想问一件事,你当时为什么考北大的影视编导专业?这个学科对你的牵引是什么?
宋晓文:还挺有意思的,我从小很喜欢看电影,从上幼儿园的时候,我爸周末老是租港片,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娱乐活动,就跟着看,反复看。
第一导演:幼儿园就开始看港片了?
宋晓文:对,就爱看周星弛的电影,我印象特别深的是《唐伯虎点秋香》,那张盘在家一直没还,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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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导演:你在少女时代因为看电影做过的最大胆的事情是什么?
宋晓文:这个问题我都起鸡皮疙瘩,就是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暑假,家里有电脑了,那会在网上点开了一个电影叫《色即是空》,赶紧把门锁好,怕爸妈进来,然后非常安全地在屋里偷偷看完了这个电影。
第一导演:《色即是空》是当时韩国情色片一个很大的文化标杆。
宋晓文:大爆。后来我们能在网上看到各种电影,大家都在想上什么大学,我就跟我爸妈说,我想学电影,我爸妈一听脸都绿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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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色即是空》


第一导演:试问哪个家长不这样。
宋晓文:这么多年好好学习,你不去考清华、北大,你想干吗?就是这样的心情,但我当时很精,我上网搜了一下,我是想考北京电影学院,但是我们那信息也比较闭塞,河北省考去的应该也少,我觉得我爸妈肯定不会同意,因为他们只看高考分,但我很难说服他们我还得去参加艺考,然后再高考,我胆敢用学习时间去准备艺考,我肯定是活不下去的,所以我就一搜,那时候我正上高二,就发现北大有影视编导这个专业。
第一导演:关键它是北大。
宋晓文:是的!因为我知道我告诉我爸妈我要考北大,那他们会很支持我,所以当时是这个机缘巧合,不会像现在小朋友申学校会去了解特别多,我当时真的没有了解特别多,我觉得这个专业就是我的救命稻草,万一我随便考一个学校,不管好不好,到时候那个专业我选不了,我真疯了,所以我必须考上。后来去面试,参加自主招生,很幸运。
第一导演:当时考试难不难,会很深入到电影表达吗?
宋晓文:笔试没考这么深入,比如什么是表达,那我肯定进不了,完蛋。我记得当时还自己上网查怎么写影评,看的是《秋菊打官司》。这个过程让我对这个学科充满了期待,刚进校园的第一个阶段也非常兴奋。
第一导演:第一阶段的兴奋能兴奋到什么样?
宋晓文:每天拍电影,每天看电影,增加了很多阅片量,大家一起高高兴兴。
但确实是一下子接触到很多理论上的东西,看起来跟电影不相关,因为我们有哲学系的老师来上课,艺术史,美学等等,真的是枯燥的,很多东西真的是听不懂,心里是有一点点抵触的。
第一导演:北大期间有没有看什么片子,没看懂,但大受震撼?
宋晓文:《发条橙》,可能过些年看第二遍才能更明白一些,但当时第一遍是上课看的,特别晦涩,看一半就有点困,强迫自己看完。后来去美国上学,某一个周末,自己一个人晚上又看了一遍,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增加,映射到自己身上,突然觉得我是真的在看这个电影,回想起多年前,阳光明媚的下午,在学校觉得很困,觉得那是很奇妙的感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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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发条橙》


第一导演:有没有突然开窍了,知道这个电影的点是什么之后,就好想做这种片子?
宋晓文:会有,比如对类型片的理解,我自己很爱看埃德加·赖特昆汀的片子,他们很类型,又很反类型,对大多数观众来说,你看他的片子真的会爽到,对想看完一个电影有所思考的观众,你看完以后真的也可以获得很多思考。
对于学生的我来讲,拉赖特和昆汀的片也能获得很多收获,真的很牛,我真的梦想可以做这样的电影。
02
留学迷惑

每天穿得光鲜亮丽和制片人谈剧本,我很拧巴

第一导演:刚才说到想做昆汀那样的片,你有明确的电影表达是在什么时候?
宋晓文:非常晚了,我真的是一个特别晚熟的人,可能是前几年才开始有了真正的表达欲,包括我去美国读书,后来又读了制片人,包括做制片期间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表达欲。
当时最早是从学校毕业开始去销售公司实习,又去电影融资公司,当时中国电影市场特别好,有很多钱到国外,国外也有很多钱和项目,这种流通比较多,很多中国公司会去洛杉矶,我当时也是很幸运有这样的工作机会,做电影融资项目投资方面的工作,我以为这是我想做的,因为我在学校里学的娱乐产业管理,你觉得你学的东西能用到。人都是有成就感需求的,但我越做越觉得没意思,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。
第一导演:做电影销售实习,每天具体要干什么呢?
宋晓文:每天就是理盘子,看项目,读剧本,这个项目他们要不要卖,要卖的话,拿下来,给他们一笔最低保障,把版权拿过来去世界各地卖,走电影节,你在电影节上看到的那些国外的销售公司,他们有自己的办公室,围绕着这些工作。
第一导演:你实习这段时间里有卖出过电影吗?
宋晓文:没有,我就是小菜鸡一只,在公司里,我没有资格出去卖片,但我每天会读大量的剧本,写剧本评估。
第一导演:都是还没拍,仅仅是刚写出来的剧本?
宋晓文:对,也有后来拍了还火了的,挺有意思的,当你看到你前面评估过的,过两天出来了,还火了,这个时候觉得,如果你当时写的评估是好的,是正向的,你会觉得有成就感,如果看走眼了,就会觉得自己太二了。
我当时印象特别深的是看过一个叫《Sleeping with Other People》的剧本,觉得这个故事概念特别新,就跟我上司推荐了,后来他们就做了,做出来反响还可以,去了翠贝卡电影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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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导演:啊,我告诉你,你看的这个剧本,它的作者也就是导演莱丝利·海德兰德,现在在干嘛你知道吗?
宋晓文:我还真不知道。
第一导演:她被迪士尼相中了,正在拍《星球大战》新的剧集,叫《侍者》,男主角李政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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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星球大战:侍者》片场照,右一为导演莱丝利·海德兰德


宋晓文:这么励志!
第一导演:然后《Sleeping with Other People》里的男主角杰森·苏戴奇斯,之前也差点选上漫威的全新《神奇四侠》里的神奇先生。我是想问,在美国做制片这段时间对你的刺激是什么,包括我很好奇你后来参与的《南茜》《孩童杰克》。
宋晓文:《南茜》《孩童杰克》这两个项目,后者我参与度会更多一些,《南茜》我参与的是融资的一部分,是在电影正在拍摄的时期,我才介入的。
但是《孩童杰克》是在剧本阶段,非常早期就勾兑上了,其实是跟导演以及整个团队的沟通会多一些,跟演员的接触就仅限于片场。
很有意思,吉姆·帕森斯他本人是制片人之一,他其实是这个项目的发起人,他在纽约林肯中心看了《孩童杰克》的同名话剧,非常喜欢,就找来了编剧,是他组的盘子,所以跟他接触还是有一些的。吉姆·帕森斯人特别好,一点架子都没有,对这个项目尽心尽力。
我觉得对我来说,遇到一个很专业的团队,这是之前没有体会,而且大家并不是特别有功利性地在做一个项目,并不是我一定要走影节或者票房大卖,就觉得我们更多是要把故事讲出来,想让更多人看到这个故事,社会上存在这样有性别认知障碍的小孩子,存在这种家庭,想激发大家讨论这个事,关注这个事,这个是对我有点影响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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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孩童杰克》海报


第一导演:我想问,《孩童杰克》这部戏,其实卡司对中国观众并不陌生,男主角是吉姆·帕森斯“谢耳朵”他自己,女主角是当年和小李子演《罗密欧与茱丽叶后现代激情篇》的“朱丽叶”克莱尔·丹妮丝,你在剧组和他们一起工作的形态是什么?
宋晓文:我真觉得很神圣,所有人在那走戏的时候,导演拿着剧本在一个一个跟他们很安静地讲戏,我们其他人是不方便靠近打扰他们的,大家一清场,开始拍,你在楼下监视器去看镜头。我记得第一场戏是在布鲁克林那个小房子里,好想参与进去,但作为制片人,我们一排人只能坐在后面,有什么事沟通沟通。
第一导演:这种兴奋能不能稍微抵消掉一点你的迷茫?
宋晓文:有,所以当时我就赶紧直接说要回国拍电影。
第一导演:可是你还有一部制片作品叫《亿万少年俱乐部》。
宋晓文:那个基本没有参与,那是我在做电影融资时的公司,那个公司参与了,我等于参与了中方资金投资进去的过程。
第一导演:那个戏卡司挺吓人的。
宋晓文:特别吓人!但我当时看完剧本,觉得有很大问题,也跟老板汇报了,但确实卡司非常吸引人,那配置在那时候绝绝子了,换谁都想投资吧,我要是老板也想投。
其实在美国这段时间,我的这些意见的分量比较小,可能因为投资一个电影项目,看的不仅仅是剧本,这也是多年后我才学到的一个事情。他们要考虑的因素真的很复杂,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天真了,看到一个我觉得好的剧本,我会找一百个理由,或者我发现它不好,我会费尽口舌告诉你,这事有风险,但我的考虑都是片面的,我只是就着剧本好与不好在说话,如果真是在投资上,可能这些东西就显得非常幼稚了。
当然了,这些美国制片人大部分对电影的审美还是在线的,哪怕是商务向的制片人,不是创意向的,但阅片量,包括平时他们的阅读量,对信息的掌控,还有对电影的理解,都很在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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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亿万少年俱乐部》海报


第一导演:你干了大概有两年?
宋晓文:差不多两三年。
第一导演:有什么事情推动了你,不能再这样干下去。
宋晓文:虽然每天工作强度不是特别大,朝九晚五的,还穿得光鲜亮丽的,每天就跟人聊剧本,但是我一点都不快乐,心里特别拧巴,我觉得不适合我,我在做无用功,我还是想做电影,感觉这可能不像是做电影的样子。
第一导演:穿得光鲜亮丽是这个岗位整体的职业氛围吗?
宋晓文:对,因为你每天接触的大部分是投资人、律师,这是一个偏金融向的工作,大家都是西装革履高跟鞋,但我觉得过得好累,我就想踩双拖鞋出门。
也许是我当时在美国读第二个研究生,娱乐产业管理那个专业,老师们教的,我们要去很好地呈现自己,包括父母也希望你这样,但是我自己不行,受不了,不想去,就想在家看一天书或者看一天电影,有时候会陷入这种怀疑自我,觉得自己特别讨厌,到了这样的境地,真的坚持不下去了,赶紧停,赶紧想清楚自己要干吗,及时止损。
所以正好是有《孩童杰克》这个项目的契机,我非常幸运地遇到他们,摸到了制片人这个门。那一时期也正好遇到了尤行导演,他自己有个叫《夏夜骑士》的剧本,我就说那咱就回国把这个弄了吧,别怕,整吧!
有时候做事情特别冲动,等于这个开启了回来做电影的这扇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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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导演:我不知道你和他怎么建立的信任感?
宋晓文:我当时非常喜欢他这个剧本,这是个家庭题材,讲述童年回忆的一个文艺片,和我当时的心境比,你知道当时经历了很多混乱和迷茫,刚好这个剧本非常纯粹,在我看来是一拍即合,我们说OK,咱们就做吧,回去我给你做制片人。
第一导演:但你一直在美国西海岸这个地方工作,而国内又是另一套乱七八糟的事情,你怎么能迅速适应这种转变?
宋晓文:这个问得真好,我不记得有什么过程去适应,因为当时太想把这个事做成,导致可能遇到什么情况,你自然而然的就融入进去了,可能当时心里没有太多恐惧和对未知的那种不确定性,更多的是我要做成,所以回来很快就找到团队,组了剧组,成本很低,去找融资,找得比较顺,就开始了。
其实回国前有听别人说国内没有那么工业化,或者是规则不明朗,但是我觉得我自己反而更适应国内的剧组,这是实话,因为在美国老得端着,每天都可那个了,过于商务,英语又不是我母语,每天真的特费劲,活得好累。
而回国后,身边都是朋友、家人,比美国的剧组有人情味,这是让我最喜欢的一点,咱们有什么事大家一起干这个事,什么都好说,没有那么条条框框的规矩。
第一导演:美国那边就是每天翻合同,盯着表。
宋晓文:对,特别公事公办,公事公办确实有它的好处,但回来咱们这种人情味的方式我更适应,毕竟是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的。
总结起来,我帮助尤行导演把这个剧本实现了,让他迈出了作为导演的第一步,这个事做成了,我觉得特别好。而且我们还拿了一个小奖,东京电影节亚洲未来单元最佳影片,在现场说片子名字的时候,大家都疯了,我对自己说继续冲,就是这样一个心态。
我是有精神胜利法的,我告诉自己,真的,只要困难没彻底把我拍死,那我还可以再站起来。我就这一个小优点,只要认定了,我的意志力还是挺强的。
今年我33岁,之前这些年一直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,我现在就想做我要做的,我想做的事情,不想再听别人说了,所以——
我们终于聊到《表白吧!在毕业前》这部片子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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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3
初做导演

好喜欢,简直是精神高潮,从没这么爽过

第一导演:《表白吧》改过好几次名字?
宋晓文:最早写剧本的时候叫《顶级枪手》,后来又改成《废柴枪手》,再后来又改成《好男孩》,在后期修改和找发行过程中,我们最终改成了《表白吧!在毕业前》。
其实当时我就想写个剧本,没想做导演,先一步一步来,先写个长篇剧本。那时候正好国内疫情刚爆发,我在国外一边带孩子一边写,孩子哄睡了就坐那赶紧写,是这样的状态。
第一导演:但我想问,这个剧本在美国写,没想过也在美国拍吗?
宋晓文:有,当时我最开始写的是留学生的故事,我身边也有同学帮别人代写作业,就是《顶级枪手》的前身,原形,灵感来源。有一些啼笑皆非的事情,是比较有意思的一种现状。
另外还有一个创作契机,就是包丽那个案子,当时对我触动挺大,特别大的震撼,学生会主席的男生精神控制她,导致惨痛结果,前阵子开庭审理了,我还关注了一下。
包括我读到的这起案件抽丝剥茧的细节,学生社团里的腐败和恶性竞争,完全让我回想起很多学生时代的事情,这些事情对我当时成长的价值观、人生观的形成有挺大影响,这些东西无形地进入到创作过程了,这也是为什么《表白吧》里面会有一些“反派”的学生人物的塑造,在国产电影里可能不太常见。
剧本完成后我又放了有一年多,回国之后,我又开始改,因为我当时还在想找个导演把这个项目做出来,还是制片人的心态,我就在不断地改,给朋友看,给前辈看,把人物和结构梳理得通顺一些。
当时计划是2021年的七八月筹备,9月10月开拍,而在开机半年前的时候,我还在到处找导演,碰过一些朋友介绍的新导演,聊的都挺好,但是每个人都跟我的想法不一样,大家可能对喜剧各有各的理解,我当时挺受挫的,他们都挺好的,但是我跟这位合作,那就是一定要做成日系喜剧,跟那个合作,可能就是一个公路喜剧,我自己还是想坚持一下初衷,后来我团队的小伙伴也鼓励我说要不你就自己上,我当时整个人非常怂,觉得不行。
第一导演:鼓励你的这个节点是在什么时候?
宋晓文:大概是6月份,但是胆子也大了起来,我说人生有无限种可能,我也要试一试。
第一导演:开机前有没有打退堂鼓的时候?
宋晓文:有,每天都有,但我不敢说啊,怕了,自己再硬撑回去,就告诉自己哪不足你就赶紧问问赶紧补,有胳膊有腿的,有手有脑子的,赶紧学。
这个事现在回想起来挺有意思,我真的觉得我好喜欢做导演,真的是在拍摄的过程中逐渐建立了这个信念。我之前是不知道的,我看别人做导演,以及我做制片人的时候,感觉是不一样的。
第一导演:实际上你还是得到了职业快感的。
宋晓文:简直就是精神高潮!没有这么爽过!大家一起在创作,不管是剧本阶段,哪怕是开发会,大家都好开心,在片场,在后期棚,哪怕是我们因为修改要去ADR补录的时候,补这句台词,要把嘴型对上,我们得绞尽脑汁想,怎么能又有意思还又能对上,有灵感迸发的时候,那种快乐能让我忘掉生活的一切烦恼,觉得人生还能坚持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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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
作者表达

三主角都有我的投射,校园反派深处是自卑

第一导演:说一下角色吧,你在哪个角色身上的投射最多?
宋晓文:比较集中的应该就是主角王新远常知秋齐小猛这三个人物。
王新远作为男主,更像我对自己,就是对我们所谓的成人规则的无所适从,包括他对立面的所谓精英的这个管理学院,还有身边的一些人,成熟世故,有一套他们在模仿成人的一些规则,在这些面前,王新远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产生了困惑,像我自己时常会有一种自信又自卑的状态。
第一导演:王新远性格上有一种超英元素,包括最后舞会还扮成了蜘蛛侠。
宋晓文:对,在文本阶段,我确实参考了典型的英雄叙事,但他乐于助人这块,显得设定过于完美了,本来他做这件事情是为了赚钱的,挣外快的,并不是免费帮你,是一个偏向于枪手的状态,在后期不断修改删减补拍的过程中,他变成了一个“顶级帮手”,看起来特别像一个校园小飞侠这样的感觉,对我来说是有点遗憾。
第一导演:我明白了,所以他总会在别人要曝光他身份的时候感到紧张,按理说他没必要紧张,也没什么威胁到他,但其实这种紧张是来自于你之前的枪手设定。
宋晓文:对!现在的版本有点牵强了,说实话,不太好圆回来了。我们去年都在一直修改的过程中,一度陷入绝望,非常痛苦。但我的信念就是,不管要怎么修改,一定要过,这是我最终目的,还是精神胜利法又来了,不然后面什么都没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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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导演:那男二号齐小猛有什么你的精神倾诉?
宋晓文:更多的是一种成长的滞后,他没有长成大人,长成大人但没有长大成人,这话怎么说好像都符合逻辑,太有意思了。
因为对我自己来说也是这样,是一种成长上的晚熟,学习真的不能给你解决所有事情,甚至有时候什么事情都解决不了,而且在我的成长印象里,我有很多自以为是的地方,就像齐小猛他那句“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傻子”,我有的时候会陷入这种困惑。
第一导演:电影里出现了很罕见的校园反派大师兄,这肯定是带有你以前对这个团体的某些观察,他本身这个人也应该是你很厌恶的一种过早地学会成人世界的代表,或者他是不是也有一种成长的被动性,导致他成为了一个可以做那么多破格事情的人?
宋晓文:我觉得你说这些都有,这个反派小时候可能也是按部就班长大,我做我应该做的事情,只不过当他面对一些选择的时候,他没得选,没有退路,不得不去接受和融入这种规则,逐渐的,你进入这种规则,成为你的行事态度,你不得不再把这个延续下去。
我觉得挺真实的,从某种角度上,我现在怕我自己也在经历这样的一个过程,社会的很多规则等等,之前没有思考过的问题,我觉得每天都在挑战我自己,就让我发出很多疑问,我要这样选择吗?如果我不这样选择,那我可能没有办法得到我想要的结果,我这样选择了,我是否还能保持初心,反面审慎自己,不知道,到现在都是一个成长的难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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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导演:其实往往一个片子里最有深度的角色都是反派,谁看《暗夜骑士》不是看小丑啊,对吧。
宋晓文:像高宏达的戏分,他是更重要的一个反派,我倾注到上面的比较多一些,我对他很能共情,虽然他是故事结构里的反派,但作为社团里的特权阶级,他在这样一个小社会里,是受益人,也是受害者。高宏达的人物小传中,他是在一个不健康价值观的家庭下长大的,他最后只会做出这样的选择,这是必然,他其实是一个悲剧性人物,家庭问题的受害者,我很讨厌他,又觉得他很可怜。
拍摄过程中跟演员张家源做了很多讨论,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是他最后在舞会上崩溃那场戏,最后的呈现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,他加入了很多自己的思考,我们去讨论,他为什么会这样崩溃,他是不是一直觉得他自己是特权阶级,但是他心里其实又极度自卑,他只能用这些东西来掩盖这一切。
第一导演:那瑶淼呢,她其实是校外角色,是不是有点你爸妈的东西?
宋晓文:也许有一点,瑶淼老师饰演的齐小猛妈妈这个角色,管孩子管得很多,也可能大部分时间她忙工作没时间管,但是来管的时候,作为孩子的我们,会逆反。
我自己其实从小到大就是被管得很严的,跟齐小猛的状况不一样的是我听话,我真的是按部就班在听着,所以在这个层面上可能更像常知秋一些,她就是别人告诉你穿什么样的衣服,选什么样的专业,做什么样的事情,谈什么样的恋爱,我都30多了,我父母现在都会管我,会来干涉一些人生的选择,包括从常知秋嘴里说出来的,“我的生活我说了算”,像这些台词可能也是我的一种寄托。
第一导演:我觉得你比较突出的一点是,你没有那么强的女性意识,你比较中性一点。
宋晓文:这是优点还是缺点?我自己也不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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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5
未来企划
笃定了要做导演,我还没被拍死

第一导演:开机戏跟杀青戏都是什么?
宋晓文:开机戏就是校园一段蒙太奇,骑自行车,接单,早出晚归的,又写作业又做任务。
开机戏比较简单,但我可紧张了,总怕把action的点说错了,或者耳返没声了,或者腰包掉了,或者激光笔不会用了,我还在纠结这些事。过了第一天就好了,进入状态了。
杀青的戏是毕业典礼,当时还下雨了,特别慌,完了,赶紧把没拍完的拍完吧,因为群演不能再来第二天,要花很多钱的。
其实很快乐,当时拍到最后大家一起唱歌跳舞,我们监视器周围的工作人员和台上的演员大家遥相呼应一起唱,现在想想,那好像就是传说中青春的感觉,有这种错觉。
第一导演:一听《初恋》影迷就能想到《食神》,这首歌版权贵吗?
宋晓文:在我们预算范围之内,特别巧的是,拍摄过程中有几个地方致敬了周星弛,但因为整体节奏全删了,我非常难过,反而《初恋》是我们在后期才决定用这首歌,你要是知道我迷影情结这么重,肯定以为我很早就决定用它,真的很巧,因为最早之前设计的时候,在分镜阶段,我想象的这几个用《初恋》的地方其实用的是英伦摇滚,在后期过程中,我们选定的歌曲要么是太贵,我们根本就望尘莫及,要么就是不太合适。
第一导演:不太贴合。
宋晓文:对,逐渐的,有一天觉得《初恋》很合适,突然就冒进脑子里来了,拉到剪辑上一对,味挺对,就它了。
第一导演:在整个制作流程中最崩溃的体验是什么?
宋晓文:最大的崩溃应该就是拍摄期间一个月我来了三次大姨妈。
第一导演:该吃中药了。
宋晓文:谁也解决不了,得找医生,当时挺崩溃的,就觉得这身体真得熬得住。
你也看到了,片子里其实有挺多大场面的戏,但我们是按中小成本来做的,所以每天基本就别睡了,每个人都很辛苦,美术部门赶工,摄影、灯光每天收工最晚,工作量又很大,所以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,确实有过一两次想崩溃的那个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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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导演:通过什么办法顶上去的?
宋晓文:跟儿子视频。
第一导演:为母则刚。
宋晓文:第一次跟儿子分开那么久,一下子出去两个月,前期真是埋头工作,跟家里人说一切都好,不用担心。每天都在跟演员或其他部门老师沟通,完了就有好灵感,收工回去先改剧本再睡觉。那天就堵了,觉得怎么改也不对,觉得今天拍的也不对,明天的灵感还没有迸发出来,特别难受,就跟孩子视频,他在那一笑,我一下子就哭了,最脆弱的那个点就给你触发了,破防了。
但是发泄一下特别好,人要多哭,哭一哭排毒,有点丢人,但也没啥,哭完了我又是一条好汉,一个小的解压方式。
第一导演:你觉得这部戏对你来说有很强的仪式感吗?
宋晓文:可能你在电影里看到一种仪式感的东西,但更多的是我对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焦虑和灰色的反抗。青春这个事,我觉得人生不同阶段感受不同,对我来说,创作过程中没有去想太多青春,一直在想我要怎么呈现这个类型和风格。我觉得只有现在过得不快乐的时候,才会去怀念青春,如果现在你在度过人生最好的时候,你肯定什么都不想怀念,你只想现在。
所以我觉得我自己,可能我是一个对痛苦的记忆能力随时间流失特别快的人。让我现在一下回到20岁,我真的不愿意,因为再回到20岁,我该经历的那些成长的痛苦、挫折、难题、疑惑,我照样还得经历一遍,我现在只不过是忘了,留下的是乌托邦式的寄托。真正这些痛苦,我不想再去面对,所以我觉得青春这种仪式感的东西,可能是把双刃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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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导演:今后再也不拍校园了。
宋晓文:对,可能也没有更想讲的东西了,我现在写的新剧本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和故事,是跟当下关注的社会议题、个人情绪,还有身边人的情绪有关系,现在更想讲都市焦虑,去探讨这方面的问题。
第一导演:你对导演这个职业笃定了吗?
宋晓文:非常笃定,我还没被拍死。
第一导演:美国那边的资源还会再调动一下吗?
宋晓文:肯定会,现在还没有想好怎么做,可能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创作上,我其实很想拍比较大体量的电影,和大演员合作,我很爱看超英电影,但是我还是很坚定,我要拍中国电影,因为这是陪伴我长大的文化,这是我最熟悉的,我不可能伪装自己一定要去另外一个语境。
第一导演:比方说你可能会再拍两部,风格就越来越清晰了,你能意识到这件事吗?
宋晓文:我能,像周星弛无厘头喜剧,还有像埃德加·赖特这种荒诞喜剧风格,我觉得在后面作品多多少少还会有这些影子,这是我自己极大的喜好,包括我现在在创作的时候,我发现我会不自主地变成这个样子,我不会太阻止我自己,或者束缚我自己,一定要让自己严肃起来,我就是一个邪典的人,可以放得更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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